《金阁寺》第七章 读后感
关于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第七章
“是年11月,我突然出走,都是所有这些事情积累的结果。”这里很明瞭了,出走是积重难返的结果,而出走看过里日本海之后,沟口决定烧毁金阁,所以出走的理由是十分重要的。《金阁寺》的第七章可以称之为破灭崩坏,沟口终于和老师撕破脸皮,和柏木也因为金钱纠纷而更加疏远,所有矛盾纠结在一起,沟口终于决定烧掉金阁寺。
到第七章,可以对老师进行一个总结式的回顾了。最初见到道诠和尚,是父亲尚在,将沟口领到鹿苑寺时。当时老师的样貌(活脱脱一个粉红色的大蛋糕)和父亲的寒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后,沟口对待老师的态度一直尊敬,直到太平洋战争末期,母亲来劝诱沟口争取鹿苑寺主持继承之位和冬雪日娼妓流产事件。
母亲点燃了沟口的野心,使沟口在某些方面对待鹤川不够真诚,并且在老师一年时间的关照中,没有对老师涌起“深切的敬爱之情”。除此以外,甚至不时对老师“投以批评的目光”。沟口已经产生了对老师的悟性的质疑,认为老师是平庸的。老师的平庸,怕是不配做永恒之美的金阁主持的,沟口或许产生了某种轻蔑与自傲。此外,为了弥补这样的不合理,沟口扭曲了事实,虽然他见到了老师圆润丰满、缺乏禅僧幽默的肉体,听到了老师眠花宿柳的传言,但将其解释为老师对肉体的轻蔑。这样的理解或许是沟口为老师的开脱辩护,为了其金阁主持的合理性。
雪日,娼妓流产以后,曾回来向鹿苑寺讨说法。当时老师的应对是冷处理,给了娼妓钱,将她打发走。老师虽然明知此事是沟口所为,但是绝口不提,并严禁他人告诉沟口,将此事束之高阁。当时沟口正是将升大学的关头,能否上学取决于老师的态度,因此此事也影响了沟口的能否顺利升学。对于当时的沟口而言,老师缄默的态度令他厌恶,他并不相信老师的沉默是出于对沟口的信任;而正相反,老师应该已经洞悉了前因后果,“其置若罔闻很可能是为了从远处期待我的忏悔”,并且以升学作为诱饵。除此以外,禁使沟口知道真相,便逼得犯罪的沟口不得不始终佯装成纯洁,这样的陷阱使沟口十分恼火。并且,沟口认为老师知晓那破戒犯罪的甘美的内核。
最后,就是1949年正月的事了,是沟口与老师关系破裂的契机,也是沟口去旅游的最后一根稻草,直接推动了烧毁金阁寺的决定。正月,沟口看过电影以后,在新京极碰上了扮装后与娼妓同游的老师;之后,阴差阳错之下,沟口又再次无可回避地碰上了老师,并且竟然对着老师笑了。老师恼羞成怒,怒骂喝问沟口是否在跟踪他。特别注意,沟口并没有对老师产生道德上的厌恶。
这次的新京极相遇事件,可以说又恰是上面的两个事件总和:事发以后,母亲来信,盼沟口做鹿苑寺主持;老师沉默的冷处理。那么,对沟口产生的效果也是之前两个事件的总和:沟口觉得老师的羞怒失态,使他全然没有禅僧的洒脱;沟口再次身陷于沉默的拷问。于是沟口期待能够对老师辩解解脱,并且幻想自己成为鹿苑寺主持的光景,口吃、离经叛道。沟口两次认定老师缺少禅僧的觉悟以后,自然不认为是老师使他开悟、传他衣钵,或许是“美”、“虚无”。
自此,沟口彻底失去了对老师的敬畏,总是将老师的脸同排便与性交结合,甚至于想从老师麻木不仁的脸上看到清晰的、可憎的面孔。于是沟口作死地买了妓女的照片,夹在报纸里给了老师,但送出报纸以后,沟口除了期待老师丑陋的表情外,竟然还期待老师理解自己的戏剧性场景。沟口的情绪在送照片时达到最高峰,随后因老师的沉默而迅速下滑,但老师最终将照片送回,沟口想象老师卑微的样子、想着老师对他的憎恨,而迸发喜悦。但是,因为沟口的行为,加上学业荒废,老师直言不讳地告诉沟口,原本准备让他接班,但现在他终于放弃沟口了。这是沟口的某种胜利,但也使他陷入困境。
照片事件之后,沟口在新学期整体默默独处,无所事事,完全沉浸在自我中,与外界分割开来。最后在一次同老师的对话中,沟口看到了“彻底鄙视现世之人的面孔,对金钱对女人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对一切的一切无不染指但又如此不屑一顾”的面孔。沟口作呕,决定逃离。
准备经费时,柏木趁机通过借钱敲诈了沟口一笔,也是友情幻灭的原因之一。沟口此时的心境怕是求死,经过重重打击(所有事情积累的结果),他的未来可谓已经毫无希望,纵然他再怎样超然,也不可免俗。所以求签后故意向大凶不吉之西北旅行。
必须要注意的是,沟口在逃离时,故意没有向金阁辞行,他有了逃离环境、逃离桎梏自己的美意识、逃离坎坷、口吃、存在的条件,这样的自知。向着中学时代修学旅行的地方逃离,也反应了沟口摆脱金阁及其毒害,回归人生本身的渴望。这里的逃离,是否同柏木与千金的情事多少有相似之处?包括之前的“所有这些事情的积累”,之后做出烧掉金阁的决定,恐怕都与柏木的性爱理论相似。或者说,三岛由纪夫只是借了有为子的命运、柏木的性爱来隐喻在沟口脑中辗转的金阁。
包括沟口西北旅行时在火车上第一次听到俗世对寺院的批评,很多细小的事都说明了沟口对于自己不被理解的自豪,以及被粗糙地理解的反感。
旅行中最重要的内容就是“海的预感”。沟口旅行的目标是舞鹤湾,是少年时代开始,看不见的大海的总称,对海的预感的代名词。
仔细分析三岛由纪夫的描写,其中毫无疑问地夹杂着对美国文化侵略、政治控制控诉,尤其是对日本美国化的强烈不满,比如英文标识、美国小艇、吉普车等等。相比于战前,舞鹤湾已经失去了哄乱的肉体的活力,成为了美国人驯养的海。然而沟口旅行中的“海”,是桀骜不驯、孤光浩方、气势汹汹的里日本海。
于是沟口走去由良,去找真正的里日本海。阴云、阵雨、海潮、凛冽、阴沉、荒凉,这些都是沟口去寻找里日本海时所感受到的一切,里日本海则是沟口人生不幸、阴暗思想、丑陋、力量的源泉与滥觞,狂暴、凝重、残忍、不安。沟口面对着里日本海,决定烧掉金阁。
这里的描写意味深长。三岛由纪夫笔下沟口的不幸、阴暗、丑陋、力量全都来自于阴沉、凝重、狂暴、不安的里日本海,是最原始的日本,而与化身永恒之美的金阁的对比是何等强烈!这样的隐喻似曾有过,第二章中曾提过,“金阁本来就是由不安建成的建筑物,是以一名将军为中心、众多黑暗心灵的所有者筹建的建筑物”。这样人们似乎能够从三岛由纪夫的描写中窥探到日本的民族性了——里日本海和建金阁者,当然这样对民族性的描述是不存在褒贬的。
显然里日本海隐喻了日本的本质,金阁或许也只是表面上的美(或许只有表面上的美才能够永恒),而其筹建者——室町幕府,则是金阁的不安本质,也是日本的本质。因此,沟口从金阁不辞而别,经过美国化的舞鹤湾,来到里日本海,就具有了超脱物理之上的意义:沟口逃离了精神的束缚,排除了其他人的干扰,找到了最原始的本我;日本人撇弃了虚假的美,挣脱美国文化的侵略,找到了最本质的日本、民族。
至于毁灭金阁,和太平洋战争期间沟口期待金阁毁于美军轰炸的情感,有极大的不同。期待金阁毁于美军的轰炸,更类似于殉情的思绪。金阁在战时为自保不得不降低身段,此时或是沟口一生中唯一与金阁地位相仿、接近的时候,沟口期待趁此时与金阁寺殉情,实现美的永恒,这样的情感很常见。但此时的金阁则不同,毁灭它或许只是毁掉金阁浮夸、虚幻、永恒的美,而直击其黑暗、不安的本质,从舞鹤湾的美国化人工港口回归于阴暗、丑陋的里日本海,而沟口烧毁金阁这一行为本身,就具有了与结果相同的寓意:毁掉金阁的结果是展现丑陋,毁掉它的过程中沟口摆脱了金阁的毒害。
现在,我们再回过来考虑柏木的性爱理论。柏木面对千金的年轻、性感的娇躯,想到自己的内屈足将碰上她漂亮的双腿时,柏木性无能了;但在六十老妇的恶俗的礼拜中,柏木能够射精,并顿悟了性爱理论。这样考虑,千金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即是“美”的金阁寺,而丑妇则是金阁的本质、是里日本海,是最原始的本我。在柏木的性爱理论中,柏木通过与内屈足、女人保持距离,使得他们得以成为对象,而非与自己的本我相勾连,因而能够射精。内屈足是“美”、是金阁的外在,女人是“生”,柏木能够同时和“美”与“生”保持距离,实现本我,但沟口做不到。
沟口和柏木有很大不同,因此沟口会被柏木的玩世不恭吸引,但沟口一直成长在自闭、自卑、追求美的环境中,因而无法与“美”保持距离,他逃不了,只能烧掉。
再考虑一下三岛由纪夫的环境。日本战败、美国文化侵略、传统精神岌岌可危。但是,《金阁寺》难道是“美”的颂歌吗?以及,“美”是什么?
显然,从里日本海这里的描述中,就可以推断出三岛由纪夫清晰的知道民族性、历史性绝非是美好的事物,甚至是丑陋的、阴沉的。所以三岛由纪夫毕生追求、为之自杀的,或许并非金阁的“美”,而是里日本海的“丑”。任何国家、民族,都有自己独属的、综合了一切历史的、文化的超然性的庞然大物,姑称之为民族的本质,这个本质就是里日本海,绝非美好。三岛由纪夫应当理解这一点,他或许明晰日本历史的阴沉,也亲眼见证了虚幻的“美”遭受美军的蹂躏,但他还是决定“七生报国”,为“丑”而死,而非向“美”而生,或许这才是他身上的矛盾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