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此《红楼梦》全书第一回，已经是处处设伏，句句玄机，又反复明其主旨，实在是笔力万钧，自古以来少有也。

色与空

先来看全书的主旨吧。《红楼梦》一书，究其根本应当是昭传闺阁，本正痴情，只是却不得不带出满目荒凉，落到最后空空如也。闺阁之事暂按不提，先看荒唐与荒凉。

《金瓶梅》究其根本，恰可以用他自己引用的一句《金刚经》以描述，乃“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而《红楼梦》开篇明义，也可用《心经》一言蔽之，正是：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直接看空空道人如何传抄《石头记》而顿悟成情僧：“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也暗喻宝玉幻世劫数也：石头与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正是因空见色；在富贵温柔乡中天生意淫痴情，岂非由色生情；至若在宁荣两府中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以观众生万象，遂传情入色；三劫毕后，终是自色悟空。但究其根本，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以极写昌明隆盛、诗礼簪缨、花柳繁华、温柔富贵，实极写荒荒唐唐、凄凄凉凉，极写情是极写色，极写色是极写空。

从《好了歌》也可窥一二。跛足道人对甄士隐说，“可知这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需是了”。是何异于“诸法空相、色即是空”等语。

随《好了歌》的，是甄士隐的解注，这里需先说一下甄士隐。“甄士隐”喻“真事隐”，此意怕与空空道人“因空见色”无异。甄士隐先为本地望族，却遭“佳节元宵，烟消火灭”而罹丧女之痛，此乃万祸之起也。接着受葫芦庙火灾牵连而家破，退至田庄又不得安生，迫不得已寄岳丈篱下而饱受讥讽。这一段不过寥寥数千字，却与此后百万钜著的四族荣衰无二，实在是宁荣两府之缩影，甄士隐是贾宝玉的老前辈、过来人。这样看《好了歌》的解注就更加明确，是写众生命途无疑了：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实在是全书之总纲。“脂浓粉香、两鬓成霜”恐怕意指宝钗终空守闺房，更是诸般女儿活生生熬成老妈妈。“黄土白骨”，与七十七回《芙蓉女儿诔》明写晴雯实写黛玉相应，正是黛玉终病逝；“红帐鸳鸯”则是金石良缘。“金银乞丐”乃宝玉、凤姐沦落狱神庙，与《金瓶梅》陈敬济一番落魄遭遇，恐怕没有差别。尔后“归来丧、作强梁、流落烟花巷”，与《晚韶华》、《留余庆》、《世难容》无不耦合。“锁枷扛、紫蟒长”，都写贾雨村等男子遭遇。到最后“乱哄哄、甚荒唐”，乃终于“自色悟空”。甄士隐解出《好了歌》，不知是已经洞明日后玄机，还是只“悟空”。但不论如何，解注描写色相，实写空相也。

再说一番梦幻事。第一回作者自云种种，闺阁之外，与明朝张岱《陶庵梦忆》类似，实乃是曹雪芹与张岱一生劫难多少有些相似：

以笠报颅，以篑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粻，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真事隐、假语存

再说说甄士隐和贾雨村两个人。甄士隐无论在大悟前后，都是真君子，但令人十分唏嘘的是，这样的真君子面对接连的天灾人祸毫无还手之力，最后落魄如斯。贾雨村是真小人，他如世上你我诸男子一般爱好自作多情：娇杏只是多看了他两眼，他便立刻引以为红尘知己。这样的男人一般好色贪财，忘恩负义。在甄士隐赠银资助之事上，脂批“真是个英雄、真令人爽快”。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但真英雄多半不会落井下石、恩将仇报。后文中贾雨村全然不顾荣国府举荐之恩，却反咬贾府一口，其性情薄凉，正可从他对待甄士隐的态度中看出。《金瓶梅》说得好，“唯有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贾雨村是没记住感恩，这和《金瓶梅》里的吴典恩（无点恩）受西门庆引荐之功，待其身亡反构陷遗孀，两人在这点上真是如出一辙。

文学

至于文学手法，《红楼梦》中处处机锋、文字游戏，更有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写起来更是麻烦，就不说了。